情深不读李商隐

□原文：

重帏深下莫愁堂，卧后清宵细细长。

神女生涯原是梦，小姑居处本无郎。

风波不信菱枝弱，月露谁教桂叶香。

直道相思了无益，未妨惆怅是清狂。

——李商隐《无题》

□解读：

李商隐的诗，向来难解。有人将之讥讽为“点鬼簿”，南宋范晞文《对床夜语》就说:“李商隐诗半是古人名，不过因事造对，何益于诗?至有一篇而叠用者”。此话虽然偏激却也切中义山诗弊病，所以后人才会有“诗家总爱西昆好，独恨无人作郑笺”之说。然而换个角度看，这又未尝不是义山隐晦心事的寄托。义山一生，处处为坎，郁郁而终。宦海浮沉，情场失意，情到深处人孤独，情独私怀，谁者可语？很多心情需要倾诉，但是又说给谁听呢？只能在漫长孤寂的岁月中，将被压抑的情感和心事尘封进那些“沉博绝丽”、“音调清婉”的隐晦而又华丽的文字中吧。

这首无题诗，意境清冷幽怨，用了两个典故。一是宋玉《神女赋》楚襄王与高唐神女相会不得的故事；另一个则是古乐府中的《青溪小姑曲》：开门白水，侧近桥梁，小姑所居，独处无郎。

宋玉陪襄王游云梦，襄王追念高唐神女与怀王梦中相会之事，令宋玉追述前事赋之。神女美貌横生，沐兰泽，含若芳，晔兮如华，温乎如莹。襄王钟情不已，奈何襄王有梦，神女无心，“薄怒以自持兮，曾不可乎犯干”，若近若远，若有若无，发乎情，止乎礼，庄重矜持，不可冒犯，所有的喜欢，终究不过一场幻梦而已，对襄王来说，留下的只是惆怅垂涕，求之至曙罢了。

清溪小姑的典故见晋代干宝《搜神记》和南朝吴均的《续齐谐记》。三国孙权为汉末的蒋子文立庙，其三妹小姑得以配祀，因而成神，清溪神女是也。《续齐谐记》载小姑一袭青衣，与会稽赵文韶相会，扣箜篌而歌曰：歌繁霜，繁霜侵晓幕。伺意空相守，坐待繁霜落。听来真真是寂寞清婉至极。故而古乐府有“小姑所居，独处无郎”。

两个典故交织在一起，如一面镜子，照出来的，正是李商隐隐秘的心事和不堪回首的过往。在李商隐诗中，经常会引用宋玉《高唐赋》的意象。这里既有与意中人幽欢好合，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幸福与快乐，更有幻梦醒来的怅惘、无奈、思念与痛苦。梦中欢爱，固然令人留连，梦醒时分的苦痛又岂是言语所能及呢？纳兰性德思念亡妻尚有词云“欲与心情梦已阑，镜中依约见春山（美女秀眉，代指美人）”，而义山此诗中人物则只能如清溪小姑，独处无郎空相守，坐待繁霜落。这既是对爱情的坚贞相守相待，更有一种无奈、苍凉、酸楚和惆怅。

层帷深垂，居室幽邃，清冷孤寂的长夜笼罩四周。诗中的人物，独对长夜，感情失意惆怅，是无望的寂寞，是永远的等待。幻梦已醒，此身何在？是耶非耶，化为蝴蝶。半生浮沉，如菱枝柔弱，桂叶飘香，却被风波月露无情摧折。人生若此，又当如何？诗人直陈：直道相思了无益，未妨惆怅是清狂。虽然无望的爱情得不到祝福，更等不到相守的承诺，虽然为了这份感情，半生蹉跎，但与这世间最刻骨的爱情和如幻梦般的曾经相爱过的欢乐相比，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？这既是诗人的回答，更是对真情的回应。这份感情与他人无关，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内心。人生自是有情痴，此恨不关风与月。即便相思无益，清宵苦长，纵然尘缘已断，孤影终身，但为了这份痴情惆怅一生，对诗人来说，又何谈值得或是不值得呢？

（作者系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）